整个石厅内,只剩下冷凝水滴落的“嗒…嗒…”声,以及众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。他们如同凝固的石雕,保持着躬身肃立的姿态,目光低垂,不敢直视那立于光暗交界处的身影。
来人停在在光明与黑暗间的边缘,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。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靛青布袍,毫无纹饰。面容在强光与暗影的切割下模糊不清,唯有一双眼睛,平静地扫视下方,仿佛早已将所有人的惶然尽收眼底。
宗主仿佛对这场无声的集体起立毫无所觉,或者更准确地说,视之为理所当然。他依旧提着天禄樽,步履无声地走向石桌正前方的主位——那张在阴影中最为宽大、也最为冰冷的石椅。他缓缓坐下,布袍下摆在石椅上铺开,没有发出丝毫声响。
坐定之后,他这才极其自然地、不带任何刻意地,向着石桌两侧微微伸出了那只空闲的左手。手掌平摊,指尖朝着众人所在的方向,轻轻向下压了压。
只是一个简单到极致的动作。却如同打开了无形的枷锁。
肃立的七位堂主,这才如蒙大赦,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谨慎,重新落座回各自的石椅中。没有人敢坐实,腰背依旧挺直,仿佛随时准备再次站起。
宗主左手随意地拎着一个布满厚厚绿锈的青铜酒器,兽首狰狞地咬着圆环的樽耳,正是方才林青上交不久的天禄衔环樽!而在他的右手,则稳稳地托着一个锈蚀相对较轻的四足方鼎,月光刚好照亮鼎身一侧,一条形态古拙、线条遒劲的螭龙纹赫然在目,正是螭龙纹方鼎。
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到石桌前,将手中的螭龙纹方鼎随意地放在桌前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轻响。天禄衔环樽则依旧被他提在指尖轻轻晃荡着。
整个石厅的空气仿佛被那双平静眼眸掠过的瞬间彻底冻结。那堆刚刚滚落的残旧物件,与那两件至为关键的青铜古物并置一处,形成一种怪异而令人不安的讽喻。
他的目光落在林青身上,似乎看了她一会儿,又似乎没有焦点。然后,一个模糊的喉音响起,像是轻哼,又像是低语的开端:
“眼…放出去了?”
声音不高,依旧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中,但那腔调却带着一丝不经意的含糊,仿佛带着刚从地底带出的尘埃气。林青感到自己的脸颊肌肉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,她立刻起身,无声却准确地行了一礼。
宗主的目光似乎掠过石桌上那堆杂乱的器物,又落回指尖晃动的天禄樽,半晌,才吐出一个字:
“唔…”
这声调平板的鼻音,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别的什么。他甚至没有看焚城的方向,目光在虚空中似乎随意地停留了一下,然后看了看石桌上的器物,声音同样带着那种奇特的、有些含混的慵懒:“归林驿…鸟散了。”
焚城魁梧的身躯猛地绷紧,腮帮肌肉鼓起又松开,他立刻抱拳,沉声道:“属下明白!不会再有聒噪的鸟儿!”他显然理解了这是让他彻底解决天禄樽遗留问题,封口、清场,不要再把事情闹大。
宗主的视线又扫过星枢和幽影那片阴影,慢悠悠地:
“…笼里的雀…给青羽堂养几天…墨爪子…收一收…多去南边看看...”
星枢宽大的袍袖似乎更贴近了身体,幽影隐身的角落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、如同皮革摩擦的“咯吱”声。两人都没说话,但显然知道是让他们暂缓审问,保持安静,留意南四湖的动静。
宗主的目光似乎落在他刚刚放下的螭龙纹方鼎上,手指在上面沾的新泥处漫不经心地抹了一下,带下一点点湿润的痕迹。然后,依旧是那种带着黏连感的语调:
“南边那个大盆子…底下的石头…让人踩活了…味儿…都闻着了…”
他顿了顿,像在思索,目光在几个主位的方向缓慢地、含糊地漂移:
“…金库里的米…往那边挪挪…水边的杂毛太多…米搁在仓里…只能招虫不能生米…”
金奕肥胖的身躯一颤,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。他立刻躬身,语速飞快:“属下定当竭力筹措!保证南四湖所需钱粮人手即刻到位!”
他听懂了“挪米”就是全力调配支援,至于挪多少、怎么挪,全凭他自己领悟。
焚城眼中凶光闪动,沉声接道:“属下明白!保证清理门户,不留一根杂毛!”“水边碍眼”和“烧了干净”,这是让他把有关南四湖闹起来的火尽快熄灭。
“…观星的…水里头的鬼…跟天上那个亮线…照一照…”
星枢宽大袍袖下的手指似乎捻动着什么,发出一阵极其细微的龟甲摩擦声,他飘忽的声音传出:“星枢领命…推演勾连,制图以呈…”这是让他负责天象与水下符文对应推演。
“…墨爪子…盆里捞出来的石头…听听声音…谁的皮痒痒…赤黑一色...动起身来也要帮。”
幽影蜷缩的角落,黑暗骤然深邃,传出一声沙哑如砾石摩擦的回应:“…遵命…撬开耳朵…听清…与焚堂主协力。”这是让他负责审讯抓到的探子,并且与赤喙堂一同清理知情人。
目光又转向扶摇那边,宗主似乎看着扶摇手中那柄反着月光的短匕匕:
“…小的翅膀…该扑棱扑棱了…水底凉…当心点…”
扶摇挺直背脊,眼中锐气一闪:“扶摇明白!必定稳扎稳打,不负所托!”“扑棱翅膀”是让他派出年轻好手历练,“当心点”是强调稳妥。
最后,宗主的视线落在他始终拎着的天禄衔环樽上,然后抬起,模糊地投向林青的方向:
“…樽上的画…盆底的鬼…对上…那扇门…在哪儿开…”
林青深深吸了一口气,感到无形的重压:“林青必殚精竭虑,广织罗网,与各部堂协力,清缴尖耳杂鱼,解开樽鼎符文,定出‘丹山’入口!”
宗主模糊地点了点头,或许只是光线晃动产生的错觉,他似乎看了一眼石桌边缘那堆杂乱的器物和两个并置的古物,又扫过阴影中一张张竭力保持着平静却难掩敬畏的脸。
“四方…”他对着那片深邃的黑暗,声音也更含糊,“…场子看稳了…别漏风…人手…足实的话…”他似乎思考了一瞬,目光扫过螭龙鼎和那堆破烂,“…盆里水混…也能去…沾沾手脚…当洗涮…”
除七大堂主外的石倚上,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、如同无数细碎皮革刮擦石壁般的密集窸窣声,各个分部的首领齐声道:“…下面…明白…”
石厅穹顶孔洞的月光惨白如霜,流淌在泼满杂物的石桌上。宗主指尖的天禄衔环樽泛着幽绿微光,他扫过重新落座的堂主,声音裹着砂砾般的虚弱感:眼睑半垂似睡非睡,喉间滚出一串黏连的低语:
“…黄鹂儿…翅膀收一收…”布袖下枯瘦的手指虚点桌角沾泥的螭龙鼎,“…网…全往盆里铺…”
春熙摩挲玉蝉的指尖骤然停滞。她听懂了,在场的众人也都听懂了——如今正因湖底“翻涌的石头”成为风暴中心。宗主的意思是要把黄鹂鸟大部分的力量都调用到南四湖去。
最后,宗主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石桌边一张张或紧张、或沉思、或敬畏的脸,他那原本就模糊的声线里,突然多了一丝古怪的、难以形容的虚弱感,仿佛声带里混进了砂砾:
“…正好…丹炉在漏气儿…”他抬起拿着天禄樽的手,极其轻微地摆了摆,布袍下似有一阵极其微弱的气流波动旋即便平息,声音如同叹息,“…大业成败…在此一举…一百步半九十...各位...同心同德...”
这“漏气的丹炉”和突如其来的虚弱感,配合着那含糊其辞的“同心同德”,让在场的堂主们心脏几乎漏跳一拍。他们刚想捕捉那话语背后更深的含义。
却见宗主已漠然移开视线,朝身后阴影含糊唤道:
“…许芳…”
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了石厅的寂静。
“你带着…诸位…商讨商讨吧…”宗主指尖天禄樽微微晃荡,兽首衔环在月光下割出细瘦剪影,“…我在这…听听…”
随着他的呼唤,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边缘,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一道身影。正是那位先前高呼“宗主法驾亲临”的领事。
此刻他不再是阴影中的传声者,而是真切地走到了惨白的月光下。他对着宗主端坐的方向,深深地弯下腰去,行了一个礼,姿态恭敬:
“是,宗主。”
许芳直起身,并未照着“同心同德”四个字讲述。他深知,如果一个人总把坚强放在嘴边,那么这个人一定处在奔溃的边缘。
同理,如果反复苦口婆心的提及同心,反而会在众人潜意识中加深分化的趋向。在一个如野火般迅猛扩张的组织里,过往的成绩和未来的期许就是最好的粘合剂。
他目光扫过下方阴影中一张张或紧绷、或揣测的脸,嘴角的弧度带着阴柔的自信,也带着掌控全局的从容。
“诸位部堂,”许芳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石厅的寂静,带着一种抚平毛刺的圆润,“宗内在最近短短三载,已非昔日可比。”
他缓步走到石桌边缘,月光照亮他的袍角。